还是先填坑吧

【麟之趾36h/11h】东方未明

上一棒:@顾瑾之 

下一棒:@黑子很忙 

  

齐中心,大量臆想与捏造

——


任何事情,带上“最后一次”的前缀,都不免让人宽容些许。对齐来说尤甚。他向来是个重仪式感的人,重到被魏评价为拿腔作势的地步——齐对这个评价很是不屑,魏自己难道好到哪里去?——别人分不清他有几分是浮夸,他自己也分不清这行事风格里有几分属于自己,几分属于前任主君。


燕闻言一乐。不必分,你这是一脉相承的虚伪做作。


齐也跟着笑。对,就比如这个,姜才有是最后一面了所以要端着架子的习惯,听怎样的话都不肯恼;放到以前我早就走了,也不用考虑以后的问题,自己痛快才重要。


燕注视着他。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聊起姜……聊起这片土地上曾经的主人。从前的避而不谈里夹杂着刻意,如今则是人之将死式的坦诚。他们很快也要面临和姜一样的境地了。也许更糟一点,辽东千里不知容得下几次出奔,那时渤海畔会有一艘他的船吗?


王上准备去辽东,和赵王一起。


那可真远。齐用手撑着头,那是姜去过的地方,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。苦寒之地,也就你和代受得了,站稳脚跟,发展强大,再打回中原,到时候记得来救我啊。


没想到这个时候了,齐君讲笑话的兴致还是不小。


怎么是笑话呢。燕君难道看不出来,举国的战车没有缰绳可拉,人人都是强弩之末。秦是比我们能多坚持一步,可也就是一步而已了。


可惜笑话讲得一般。燕摇摇头,你在这方面倒是挺有经验,可就算几百、几十年后又能举起复国大旗,那与我们有什么——


当然,哀公之后陈也再未出现过,分明陈国还存续了近百年。你总不会觉得,齐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,你我也能得救吧?


不,我只是不觉得你有这么无私。从来不知道东帝大人有一天也会考虑……自身之外的东西。


承蒙夸奖。不过这如何是自身之外?


这里不是你那学宫,我也不是来跟你探讨词义的——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。秦人也会夸耀他们是在解民倒悬,箕子朝鲜也曾被迫远徙千里;有不堪秦法严苛流亡山东的人,有无所谓谁与谁只念农时的人,更有希望战争永不结束盼着军功升爵的人!——到头来,难道我们就知道什么是拯救?燕越说越急促,语气中满是痛楚的嘲弄意味。又像是自嘲。


没关系。齐打断他,没关系,我也怕。


燕端详着他。生死之间有……


——大恐怖。齐接话,并不意外地发现两个人都有些微微的发抖。海风当然吹不进临淄的宫墙,空气中却满是让他眩晕的咸腥气息。那是海的味道吗,还是终于逼至眼前,让他再也不能忽视的淋漓鲜血?


告辞。燕忽然微笑,我会来救你的,像你那时救我一样。


齐闻言一哽,原本准备好的话别也咽了下去,只无力地挥了挥手。他望着对方渐小渐远的背影,心知从今往后,有关燕的只言片语都再难听到了。


诚如齐所想,四年后传到临淄的,便是秦国拔辽东虏燕王的消息。彼时齐正巧在王宫内,风吹透一条走廊,槛下是盛夏将开未开的荷花。壁后传来田建与后胜模糊的交谈声。一张帛送进殿内,不久田建推门出来,像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般,宣布他要去朝见秦王。


雍门司马拦在车前,言辞振振。为王立王?为社稷立王?为社稷立王,王何以去社稷而入秦?


一百八十年前魏文侯来到雍门前,三晋的军队沿着淄水连绵成一片。那时齐还不是齐,他跟在陈和身后,辞章交换间送出了主君,又失去了廪丘与长城。被割走的巨陵和建阳还在空洞地痛,然而他未曾想到过生死。括子说得明白,三晋不是来灭国的,有所求便有无限交易权衡的空间,便有五十年后,他真正成为齐的机会。晋军离开时齐听见他们的足音,心想那之中也许有一部分属于步伐太疾的历史。


七十年前雍门周以琴见薛公,一番论述与琴声一样引人瞩目。千秋万岁之后,庙堂必不血食,高堂既坏,曲池既渐,坟茔青廷而竖子樵采其上,薛公闻如破国亡邑之人;齐听得雍门周的悲恸之乐,却也未曾想到过生死。那时齐国正强盛,与近在咫尺的宋而言,雍门周所描述的千万年后渺远得如在梦中。徐动宫徵,微挥角羽,切终不成曲,是黄钟大吕。


但如今——车轮轧轧且起且住,遥遥的争论声模糊成一片杂响——他所面对的也并非生死。不是冲锋陷阵的战车,是战争结束时车轮拖出的绵延血痕,正在烈日下一点点地蒸发。齐头一次感到茫然:他应当觉得被抛弃了吗?这次他听见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声音,像莱州湾下拍打峭壁的潮水,百世千代,去而复返。


齐王到底留在了临淄,齐却没有。雍门司马与即墨大夫一同来见他,向他陈述他们的雄心与计划。齐国地方千里,带甲百万,收三晋故地入临晋,收楚故地入武关,言语间编织得如此美好,齐忽然不忍心,觉得也许该告诉他们田建不是可可与谋之人。


但两人只是朝他行礼。舍南面而称制,西面而事秦,不可取。


于是齐祝他们好运。


那之后日子过得更加悄无痕迹。齐想还有哪个国家会像他这样,灭亡前的日子过得这么漫不经心。他愈发肆无忌惮,将一切决定都交由耳畔的声音,让那些隐隐约约的抵抗意愿带着他一路朝西去。第一缕秋风吹过他未行的路途,齐想起上一次走这条路还是送行安平君。



齐亲在西境防线的消息只有高唐大夫知道。彼时秦在赵与楚地的攻伐消息接连传来,对面的优势摧枯拉朽太过明显,反倒叫人麻木起来。四十余年不受兵的齐人不打算——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应对,往边境增兵的措施都充满了例行公事的味道。


所以当高唐大夫也例行公事地登城巡视,却在城墙上看到了自家国灵时,到底狠狠吃惊了一把。齐看起来刚到不久,斗篷摆还沾着不少泥土。他一手扶着垛口,望向冬日雾霭间模糊的地平线,神色莫名。


您……高唐大夫张了张口,此时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要问什么。

齐转过头来朝他微笑。


高唐大夫来见他,谈起眼下的局势。计算存粮的多少与士卒的伤亡,空气在数字的你来我往间一点点凝重起来。算筹落在地上敲出一片沉默。齐觉得他到这里来会有什么改变吗?他听说了雍门前的那场闹剧,半百的美梦第一次崩解碎裂开来。王不听自然在士人间惹来不少怨怼,但雍门司马与即墨大夫所信誓旦旦的,其实也多是夸张之语。


战争早已不是一种“形势”了,百年纵横博弈给出了结果,眼下的战争便是这结果的书写展演,命运既定,轰然而来,车轮不因螳螂的勇武改变方向。

齐最终说,也许只是求生吧。


有些天经地义的道理,接受起来却并不容易。

死亡总是最难面对的事情,唯独这点他们与普通人类全无分别。


高唐顶在防线的最前端,百余年的增修维护下,毫无疑问称得上一座坚城。而对九分天下有其八的秦国而言,军事投入已经不那么重要了,政治足可以带来更大更无风险的利益。——于是在河水弯这一小片地方,双方居然保持了某种程度上的均势,秦军进攻又退却,像海浪一遍遍地冲刷礁石。僵持与对峙出现在战争行将结束时,每个人都心知这不长久。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。


山茶开放时从东面来了使者,齐人与秦人的装束,奉上的信物是一块碎玉,依稀能看出打磨精巧的弧形。使者告诉他们,王贲率军从曾经的燕齐边境南下,而临淄已经投降。


于是齐立即明白,对那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而言,他的答案已经不再有意义。概念性的存在依托于仪式,后者不仅是展演,更是本质。他站在这里像昨日的影子,像宗庙高台之上,供奉的香已经燃尽,烟却仍飘荡在空中,等那一缕吹散的风。


他还活着,他的国家却已经灭亡了。



分别时高唐大夫问他此行目的何方,状若不经意地低着头,攥着戈的指节微微泛白。齐随着对方的视线望向早春泥泞的路面,沉默半响,在疑问上扬的语调中启程。——直至眼下,他也无法做出一个回答。东行的路迢迢遥遥,攻城掠地的战火因遥远而虚化成模糊残影,留与人的印象甚至不如一路所见的将谢梅花。齐国这样度过了近五十年……齐国目的何方?他目的何方?


也许是临淄,一个国家,灭亡时应该和他的都城在一起。他知道史笔简略,日后临淄难免背上不战而降的骂名。到那时,不知道他的血能洗刷上几分。

也许是即墨,复国的故事太耀眼,不能不承认他仍怀着些渺茫的希望……奇迹不会发生第二次,但奇迹毕竟发生过一次。

……也或许是海边。他后来再未去过吕贷的封邑,泻卤之所,地寡人微,齐国最初的封土。那些凌厉的海风与巨浪天长日久地沉淀在他的记忆里,如果可以,倒称得上一处理想的墓地。


最终哪一个他都没有到达。行至历下时他遇到了秦。齐停在一座荒舍里,屋墙破败,传来远方秦军不紧不慢的马蹄声。数百年的攻伐到了最后一步,此时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,同类之间的联系清晰得有如实质,秦找到他不过是时间问题。


秦是一个人走进来的,每走一步齐就感到越虚弱一分。毕竟投降的仪式早已结束,这片土地眼下的主人是面前的秦,他不过是借着交接混乱的真空期才勉强存在。秦与他彼此对视,一时间默然无声。


上次见到秦还是在西境的防线。先是黄河,再是济水,最后是高唐的城墙。从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城墙上,他见过许多次秦军退却的样子, 撤军扬起的尘土模糊着旗帜上斗大的秦字,这幅画面同样留在记忆最深处,成为某种“暂松口气”的同义词。活下来的军士们会聚在一起,分享某某人曾私藏于自家后院的几坛酒,唱歌与欢笑。劫后余生总会让人忘记许多东西……比如尚新鲜的伤痛、死亡与别离,比如迫在眉睫、又无从改变的失败。


齐摇了摇头,如今想这些,太久远。您要向我描述临淄的仪式吗。齐问。

秦闻言莞尔,像是被他这时还能开玩笑的事实逗笑了。如果您想听——他有点惊讶地看到齐点点头——寡人此前从未想过,有朝一日拜访临淄,是在这样的情形下。临淄很美,不怪您当年不吝赞扬,反倒寡人对齐人夸夸其谈的印象是大错特错了。


秦继续描述着,他很少有这样大段的话。在秦少起伏的语调中,齐又感受到那种近来常有的、因过分熟悉甚至亲切起来的眩晕。他试图盯住秦,目光却不断顺着对方黑色的袍袖散开,在旧日的幻觉中浮沉。于是齐再度意识到自己眼下的身体状况。秦必然会杀了我,齐想,但那也许就像杀了一个死人。


这时他才注意到秦手中的戟,刃上并未沾血,形制又眼熟,也许是受降的礼器。锋利崭新,没入皮肉时齐几乎没有反应过来。直到秦继续用力,戟刃撞进墙壁的钝响才让齐恍惚意识到,死亡就在这里,而在太过漫长的等待之后,它几乎显得甜美起来。


秦并不留恋。他向来是个善于摒弃无用之物的人,他到临淄来的目的是受降,他往高唐去的目的是了结自己的最后一个对手,如今诸般事了,东方的海岱风光不能牵绊他脚步半分。秦要回到咸阳加冕:西起凤岐,东至瀚海,宇内一统,彪炳功绩终于大成,他须尽快将这消息带回故土,方慰百年艰辛。


而被他抛却在身后的齐,自然是无用之人——刚进行过三个月无用的努力。就在今晨,秦接到了消息,高唐弃守,迎秦军入城。算算日子,高唐大夫在齐走后——得知国都已投降之后——仍然坚持了三天。秦无从揣摩亡国之人的心理,或许某些执着并非全无意义,但那缥缈的意义从来只是失败者才需要依赖的。而他是胜利者。


齐漫无边际地想到难得这是座荒废屋舍,不会有人被吓到,钉在墙上的样子还是有点唬人的……他扯了扯嘴角,有也无所谓。大争之世,攻城之战杀人盈城,攻野之战杀人盈野,他的子民们见过的鲜血怕是比他更多。如今只有他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,多少补上一点欠数。


从前在临淄,齐偶尔会去参与稷下学宫里的争论。四方而来的士子不认得他,他也不发言,只是旁听。那些当世最有智慧者们高谈阔论,所言治国安邦,天文地理,货通端木,稼穑婚娶,无所不包。也时不时涉及形而上的概念,一次齐听到他们谈起自在。


一派说万事万物皆为自在。诚然有些国家崇礼,有些国家制法,明正昭彰,不可逾越。但不过是事后惩罚,在行事的当下,此时此刻,礼法于我又有何约束?齐看到有人皱眉,却并未出声:稷下本是天南海北、周游混杂的地方,须做好听得妄言的准备。


另一派说不,您忽略了些东西。可上可下是自在,可左可右是自在,可前可后是自在,自在须有选择和后悔的空余。事物在空间中并无拘束,在时间上却只有单向的道路。时间是滔滔河水,自西向东,奔流不停……永不回溯。


确实是有意思的说法。前因必有后果,行差踏错,万劫不复。而为何行差踏错?选择者的经历与性情烙印在他的每一次选择中,从事后回看只有唯一的来处,从起点遥望恐怕也只有唯一的路途。春秋史书一笔,万万人的因果彼此缠连,交织紧密,到最后的结局,又有多少可自在行事的余地?也许诸多命中往报,也许皆是前缘注定。


但说意外之事也是有的,齐慢慢想到,怎么会有这么多血。黑色的潮水从视野边缘漫上来,目之所及只有那柄穿过心脏,又钉进墙壁的长戟,血还在止不住地溢出来,满地殷红。他看不到这血到底淌出去多远,想来或许有些骇人。


齐地的早春温度尚冷,失血则加剧了这一感受。齐无意识地蜷缩着,痛楚在彻骨的寒冷中失去实感,凝固成最后的、一闪而过的念头:五十年不间断的袭扰、侵掠、攻取、蚕食,沉疴痼疾叠上层垒新伤,他还以为血早该流干了呢。



Fin.

评论(2)
热度(46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阿白 | Powered by LOFTER